第十七章 翠竹贰

　　竹青村。

　　娥眉月。

　　山中幽谷空灵，一排排竹楼唇齿相见、紧密相连围成几层圆圈落座，圈中央是一片不小的空地，空地正中间生有篝火，篝火旁几个村民自发组织的守夜人围火而坐，海喝胡侃的打发着时间。

　　其中一座竹楼上有一少年身影，少年衣着单薄，抱膝而坐，他嘴里叼着片竹叶，仰头望着夜空。

　　夜空虽是繁星点点，少年却只注视着月亮旁的那一颗，这颗星星没有和其他同伴扎堆，而是仅仅的围绕着月亮，它随着月光忽明忽暗，与月光荣辱与共，尽管连同自己的命运都要被月光主宰，可少年觉得这颗星星并不孤单，不像自己，没有同伴，也没有月亮在身旁。

　　这个少年正是伏羲一，不过现在得管他叫周易了，先前云姨问他名字时，他脱口而出这俩字。

　　‘周’是他希望自己能周而复始的回到原点，再见到伏羲仁，回到他记忆中的光华国时光。

　　‘易’是他取自伏羲一里的‘一’字，他想起自己还曾问过父皇为何要给他起个这么简单的名字，只有一个‘一’字，太过渺小了。

　　当时伏羲仁笑着对他说：“一可不是个简单的字，这个一意味着开始，意味着包罗万象，意味着天地，意味着合，意味着一切。所以这个一字看似简单渺小，却是大到无极。”听到这番解释，当时的伏羲一满是兴奋憧憬的神情，伏羲仁再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名字时，伏羲一不住的点头表示非常喜欢，并且连连称赞父皇的智慧。只是没想到，现如今沦落到为了所谓的周全连自己的真名都无法道出的地步。

　　此时离他上次摔到后背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云姨对他的照顾可以说做到了几乎无微不至，伏羲一心底深受感动，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传说中的‘母爱’有多么温暖。

　　还有一个对他不错的正是先前来帮他瞧病的张先生，张老头。张老头这几日每次过来都得给伏羲一做个全方位的体检，那张老头还说活了这么大没见过他这样体质的少年，看似弱不禁风，却拥有者常人无可比拟的痊愈速度。

　　伏羲一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他仔细回忆过，自己除了受到外伤之外再没有患过其他什么病痛，倒是有过两次高烧。

　　第一次是他六岁那年在后花园，他爬上一株桃树摘桃子，趁着内官不注意上到高处。因高处的桃枝弱不禁风，没有经得住伏羲一踩上，一脚踏空跌落在树旁的岩石上血溅当场。

　　伏羲仁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全部召集来，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救了。气的言文昌当场宰了那名内官和数十名太医。伏羲仁伤心欲绝，几度哭昏过去，伏羲一却在濒临死亡的弥留之际发起了高烧。太医们都不敢再给皇子瞧病，害怕言文昌迁怒于自己，伏羲仁下了免罚令他们才敢凑上前瞧病，结果又是出奇的一致：这么小的孩子摔成这样，血流不止而且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又起了高烧，只怕随时都会过去。

　　伏羲仁平日极少生气，此番听到这种言论也勃然大怒，他觉得太医们太过随便了，怎么能在还没有彻底失去希望之前就妄下定论！他将太医和内官们尽数斥走，自己一个人替伏羲一不停的更换凉毛巾，到了后半夜，伏羲一的高烧有了退去之意。

　　天刚刚微亮，伏羲一竟然打了个哈欠睁开了双眼！这让守了一夜的伏羲仁喜出望外，赶紧再次传唤太医。太医们仔细查探后发现，伏羲一不仅仅起死回生，而且伤口已经全部愈合！太医中有位已是当差四十年的老臣，也是当朝的名医，他对这事连连称奇，大家都觉得这等怪事亘古未有！太医们纷纷向皇上和国师道喜，说是皇子命中有神仙相助，是国家之万福。言文昌也道自己没见过人之将死还能复生，忙说伏羲家的小儿非同小可。整个寝宫从一片悲痛的情绪中走出，转而又投入一片欢乐的海洋。

　　眼见其他人都乐开了花，唯独伏羲一自己满是疑惑。

　　他先前唯一记得的是他要上树摘桃子，醒来就在这里了，中间的记忆像被人抹去了一样干净。

　　其实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银袍老者手泛白光死死的按住伏羲一的额头。伏羲一也被这白光惊扰的血液沸腾、浑身发烫，可意识力却在一点一点的恢复加强，逐渐变得可以控制。直至梦醒，银袍老者与奇怪的梦尽数消失，伏羲一起初还不相信是梦，因为太过真实。

　　第二次便是先前被陈元伯绑在马背上逃跑，伏羲一拼命的想从被裹中挣脱出来，可无奈陈元伯捆的太紧。马匹就这么不知疲倦的跑了许久，此时看看周遭环境似乎是穿梭在山林之间，山中不断有狼嚎声让人闻之胆寒，而且两侧的树丛旁传来‘沙沙’的怪声。伏羲一心生恐惧，又着急想去找父亲，马匹也受到了惊吓，癫狂到不受控制的地步，伏羲一索性一口咬在马的脊梁背上，马匹长声嘶鸣腾身跃起，伏羲一这才看清前方是万丈山崖。

　　马匹这一跃重重的砸向悬崖一侧，因为是背部直接受到冲击，伏羲一在重击下听见颅骨开裂的声音昏厥过去。

　　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流，马匹驮着伏羲一坠入河中，起初还游了好一会，最终因为疲劳过度以及背部的创伤溺死在河流中。伏羲一在马尸上漂流了三天终于卡在石缝中，这才被来河边洗衣的云姨发现，云姨赶紧叫来村里的几名壮汉将伏羲一救上岸带回家中。

　　这次，他又发了高烧，做了几乎跟六岁那年同样的梦，躺在和上次一模一样的石床上，只是这次没再见到那位银袍老者。在伏羲一觉得浑身滚烫、炽热难耐已无法呼吸之际，他腰间佩戴的那块青玉腾空而起，绽放出墨绿色的青光。青光将伏羲一的身躯笼罩，玉佩缓缓飘落在伏羲一的胸口，刹时，一股冰凉通透全身，使得方才沸腾的血脉急速温和下来，最终高烧退去苏醒。

　　对了，玉佩！

　　伏羲一想起玉佩是他父亲交给他的。他摸着腰间的玉佩望着天上的明月，想起了那一夜。那一夜如同走马看花、浮光掠影般在他眼前浮现，那一夜让他永生难忘，那一夜犹若方才。

　　竹楼侧有架竹梯，伏羲一听到有人从那儿蹬梯而上，来者正是云姨。云姨蹬上屋顶手拿一张毯子小心翼翼的挪到伏羲一身旁，帮伏羲一搭在肩上，“又在想你父亲了？”

　　“嗯……”

　　“我已经托去往城中的猎户打探你父亲的下落了，有消息了他会通知咱们的，不着急，再等等。”

　　伏羲一只得苦笑，“嗯……有劳云姨……”

　　“那我便不打扰你了，你注意安全，早点下来休息，天色已经不早了。”

　　“知道了，云姨。”

　　云姨摸了摸伏羲一的头，爬下梯子。

　　打听他父亲的消息？他自己在面对云姨的发问时名字都是随口编的，他父亲的名字又怎会说实话？他给伏羲仁编的名字叫周西人，说是光武城内一位做粗布生意的老板，本就没有这个人，哪里打听的出来他的下落？

　　这些天他也从回村的猎户中多少听到光武城的消息，说是光武城在中秋夜被叛军偷袭，城中百姓无一幸免，连国师、皇上、皇子皆葬于叛军刃下。叛军将光武城焚烧一空，带着金银珠宝和士兵到了光武城北面的永年城开朝建府，自称为‘夏’。

　　别人听到这消息无不惊讶，唯独伏羲一觉得蹊跷。自己就是皇子，而且他清楚的记得陈元伯带他逃出来的时候，叛军有意放他一条生路，既是有意为之为何要说他已死？如果是这样能否说明伏羲仁也还活着？他下定决心要去永年城内寻找父亲的踪迹，可自己身单力薄，一个年方十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想要孤身闯进敌城，寻找前朝皇帝的下落，无异于天方夜谭，这不是他使使性子就能解决的问题。眼下路程该怎么走，盘缠，到了永年城怎么办都是麻烦，想着想着伏羲一就觉得头疼，他始终相信自己的父亲没有遭遇什么不测，凭借的是一种骨子里的直觉，‘你要等我啊，父皇，我一定想办法尽快去救您的。’伏羲一这样想着。

　　躺在床上，云姨心里也犯嘀咕，光武城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以前不管再怎么不公好歹还有些太平日子，可现在外面乱成一锅粥，幸好他这个竹青村离城太过偏远，没怎么受到祸乱的波折。听说袭了光武城的部队弃城而去，在永年城建国‘华夏’，永年城周围的一些小城池多数已经开城投降，归顺了华夏国。可手里稍微有点兵权的都在静观其变，不归降也不出兵。还有些觉得山高皇帝远，光武城都不在了，你华夏又非正统，直接拥兵自立了。现在的外面可真是一个兵为三个国效力的情况都要发生了，太乱了，太乱了，谁知道这天下以后要成什么样子？总之，无论成什么样与她这妇人无关。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夏国不断派人寻找当夜在光武城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归城之人，看样子真是不打算留光武城一点活口了，如果周易这孩子真的是光武城溜出来的，以后官兵找上门了该如何是好？云姨翻来覆去甚觉苦恼。

　　不一会，伏羲一也从楼上下来准备入眠。

　　两人床中隔有一道竹墙。

　　伏羲一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好一会都睡不着，一直熬到双眼无力睁开正欲进入梦乡时，又听到云姨那里传来小声的啜泣。

　　这几天伏羲一不知道听到过几回了，他问过张老头云姨的事。张老头告诉他云姨的丈夫本来是个猎户，每次打猎抓到的猎物都运进城内贩卖，两人的生活虽然清贫倒也不失快乐。一次，云姨的丈夫和另一猎户又要进入竹林深处打猎，这次计划是在林中待三天。前两天收获颇丰，本来第三天打算归来，可这一次俩人竟然被多只野猪精围堵。云姨的丈夫一马当先钻进野猪精群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并且招呼另一个猎户回村里喊救援，待得那名猎户和村里的援手再回来时，此地除了遗落了一件云姨丈夫随身携带一把沾满血的匕首外，再也没有其他影踪。村里的人连着找寻了几天，因为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最终只得放弃。云姨的丈夫至今未归，迄今已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云姨表面上一如既往，每到了夜晚就悲从心生，伤心欲绝。一家的主心骨没了，她和他丈夫又膝下无子，自己没有半点生活来源，夜夜独睡空房，守着活寡，云姨这苦日子也不知何是个头。

　　伏羲一由衷觉得云姨是个苦命人，心里对她也多了几分怜悯，想着想着伏羲一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

　　清晨。

　　一声鸡鸣。

　　急促的敲门声：“云姨，云姨，周易在吗？周易？”